莫言在大讲坛演讲。刘中 摄
东莞市莞城文化周末大讲坛成立于2007年1月,是文化周末系列工程之一。大讲坛秉承“用声音传递文化,用文化丰富生活”的主题思想,结合东莞本土文化现象及需求,采取三人沙龙、两人对话、单人演讲等不同形式,内容涵盖文学、艺术、收藏鉴赏、城市文化等不同领域,为名家了解东莞和东莞市民亲近名家提供了途径。文化周末大讲坛开办至今,共举办了80余期,相继邀请了莫言、王蒙、余光中、贾平凹、林谷芳、张大春、梁文道、许鞍华、林夕、马家辉、杨照、几米、阿来、苏童、余华、王安忆、舒婷、麦家、周国平等百余位国内及港台文化名流做客东莞,本专栏收集整理文化周末大讲坛嘉宾演讲实录,以飨读者。
2011年6月,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做客文化周末大讲坛,作了题为“文学照进人生”讲座。莫言在大讲坛与文学爱好者们分享的创作心得与体会,为不少人制造了一个文学外的余温话题。以下为演讲实录精华内容。
●本版整理:夏觉得
逃离马尔克斯逃离“灼热的高炉”
很长一段时间,有人对我这样称呼:“中国的马尔克斯——莫言”,我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称呼,我就是中国的莫言,为什么要说我是中国的马尔克斯?但也没关系,这也是一种很尊敬的称呼,因为马尔克斯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作家,我读过他的书,也是他的“弟子”。有的人不愿意承认,有的人羞羞答答的承认,而我一直是非常坦率地承认,我曾经受过马尔克斯很深的影响。
我在2007年才认认真真地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2008年我受到邀请参加一个在日本开的国际笔会,本来我是不愿意去的,但对方说马尔克斯也会去,我就立刻说我去。我想日本人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说我是中国的“马尔克斯”了,但在受邀请的时候我还没有把《百年孤独》读完,所以我就拿出了两个星期的时间,非常认真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本书以前我读了很多次,都是很随便的读,我发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不需要从头到尾地读,这本书是随便哪一页都可以进入的,而且读完之后就有非常强烈的感受。
我1980年底听朋友讲《百年孤独》,然后就买了回来,读了前面两页就觉得,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我怎么早不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唤起了很多的童年记忆、时代记忆和乡村记忆。为什么马尔克斯在中国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是因为他描绘的生活,表现拉美神奇大地的方式跟中国特殊的社会环境和中国作家自己的记忆是非常相似的。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拉美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有师承的,他的师承是卡夫卡。马尔克斯当年在巴黎读到卡夫卡的《变形记》时也说了“天啊,小说可以这样写”的话。我想《百年孤独》的成功就是在于把欧洲和美国的文学手法跟拉美大地的神奇现实结合起来,当然也加上了马尔克斯个人的创造,然后形成了震惊世界文坛的流派。
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接触了《百年孤独》之后,走的道路肯定和马尔克斯当年学习卡夫卡是一样的。我们首先想到自己的生活,首先想到中国的现实。我们之所以没有像马尔克斯创造一个新的流派,是个体的力量不够强大,我们没有在马尔克斯的基础上进一步往前发展,我们只是在依样画葫芦地把中国的素材套到魔幻主义的模式里面去,所以写来写去始终是二流的货色。
1987年的时候,我已经非常明确的觉悟到这个问题,我在《世界文学》上发表一篇论文,写的是逃离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这两个“灼热的高炉”。我说马尔克斯也好,福克纳也好,就好像两个高炉一样,焕发着灼人的力量,我们自己是冰块,一旦靠近了就会被蒸发掉,什么也没剩下。中国作家要写出自己的小说来,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占据文学的一席之地,就要远远地绕开这两个人。这几十年来,我就在千方百计地逃离他们。
马尔克斯也好,福克纳也好,这种特别风格化的作家,有一点像鸦片,一吸上以后,很容易上瘾,上瘾以后就对你产生一种巨大的诱惑。在写作的时候你开始感觉到“我要离他远一点”,但是不自觉地就会向他靠近,就像《百年孤独》里面描述的,吉普赛人拖着一个磁铁走过街道,吸了很多的铁钉、铁盖之类的东西,形成了一个破铜烂铁的队伍。可以形象的想一下,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中国的作家就像跟在《百年孤独》这块巨大的磁铁下面的小铁块一样,跟着他走,要避开他非常有难度。
回顾我的两部小说,《球状闪电》和《金发婴儿》。《球状闪电》里面描述了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老头,类似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这样一些不由自主的模仿没有意义,因为马尔克斯的小说里面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人物。《金发婴儿》里面也出现了很多在叙事方面的高度自由,完全打破了时空的局限,可以把过去的事提前来写,把过去的事以后来写,但是这些叙事方式,也让人一眼就看到了简单的模仿。
在第二个长篇小说《天堂蒜苔之歌》里,我尽量回归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开篇使用了盲人演唱的民谣,然后在叙事上尽量用写实的方法。有很多非常生动的,令我入迷的,我亲身经历过的细节,都不得不忍痛割爱,因为你一旦写上,马上读者就会说你是学马尔克斯的。语言的力量太大了,感觉是避开了,但是后来回头一看,还是有一点点类似的味道在里面,要摆脱很难。所以我写《天堂蒜苔之歌》只好用民谣的方式开篇,用对话的形式开篇,怎么看也不像《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了。
在以后几十年的写作过程当中,我的小说里面也出现了很多魔幻的情境,很多超现实的情境,但是写的时候我都有一个标准,就是在《百年孤独》里面出现过的类似的情节就不再用了。
直到2005年写《生死疲劳》的时候,我才彻底地放开了,我觉得我躲了马尔克斯这么多年,很多非常有意思的都没有写进去,现在索性就放开写一次,就把我脑子里面积累非常多年的魔幻的资源写进去了,但是我用了东方的情节。用这样的方式来写,我觉得很多读者还是会认为我是在学习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但是我这个时候超现实的写作,和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已经有距离了。
演讲
百年